【48812】千年古槐问老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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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。侄女金霞要自关中嫁到陕北去,堂哥束手无策,忧虑女儿受不了那儿的苦。响堂第一次来家,提了一篮子大枣。围观的孩子许多,他抓起大枣,热心地分送给每个孩子。走到我跟前,响堂叫了声“碎爸”(方言,即小叔),并额外地塞给我一大把枣,说:“吃,吃枣儿,俺家的大枣。”我年岁不大,辈分却很高。响堂这么一叫,门子里的人都被感动了,说陕北人对人真实诚实。
我对陕北的开始形象,是从电影《人生》里看到的情形。高加林汗流浃背,一锄一锄地挖着地,锄头带起的黄土扬起尘,没见他刨出半个红薯来。高加林的手上满是血泡,德顺爷跑过来一把扯过锄头,大声责怪道:“你不要命啦!”德顺爷抓起一把面面土,洒在高加林的手掌心,苦口婆心地说:“娃呀,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露天电影放完已是后半夜,静夜里有人大声骂起来:“高加林这个陈世美,活该这下场!”我侄女金霞固执地要嫁给响堂,跟电影里的巧珍一个样儿。堂哥递给我一根棒槌,找准时机,避过人,与我合力将响堂扭到墙背角,大声说:“你要对俺闺女担任终究!”并要他指天立誓。响堂喃喃说:“我不是高加林那样的人,那电影是胡编的。”咱们一向信任了。
响堂家离延安不远,站在他家大门口,远远能望见那座浮屠。延河从窑洞下的崖边流过,吃水并不算困难的事。“总之要到崖下去挑,哪里比得上咱关中的井水便利。”堂哥说。送亲回来,他心里依旧有些不甘。响堂家只要三孔窑洞,穷得叮当响。院墙是石头垒的,大门前有一棵老槐树,粗有三围抱,分出来许多枝桠。树冠亭亭如盖,底下却是个歇凉的好地点,但是树干是空心的,里边能藏个大活人。老槐树是怎么撑起这片天的?它终究有多少岁了?谁也说不清。老槐树遥对着浮屠,守着响堂家的窑洞。“要问老槐多少岁,我爷说过,得问我家的老窑。”响堂对我说。“老窑多少岁?又该问谁?”我打破砂锅问终究,响堂一向答不上来。他家还有一片枣树林,结的枣子肉多皮厚。他来提亲,拾的便是这野林子里的枣,没花一分钱。
我第2次见到响堂,是在1998年。他来西安参见我父亲,礼物除了一篮子大枣外,还多了两瓶西凤酒。他是来联络煤炭出口事宜的。他家老窑下地层深处勘探出了煤,脉矿一向连续了数十公里;邻近有的村庄地下居然还蕴藏着丰厚的石油。挖掘机迅速地开进了陕北的黄土地。响堂家拆迁了,政府给了一大笔拆迁款,响堂也成了煤矿的业务员。响堂见了我,依旧一口一个“碎爸”,热心地叫着,一点点没有因富了就对亲友高傲起来。父亲的单位只做粮食出口生意,帮不上他的忙,介绍他去其他外贸公司。响堂走时,我悄悄问他:“老槐树怎样了?”他说:“给砍了,当柴火烧了。”他说时脸色灰黑,像煤矸石的色彩,但很快光润起来,告诉我金霞给他生了一个儿子,现已满5岁了。他再次保证道:“碎爸,我不是高加林那样的人,你那天不应打我一棒子。”
本年春天,陕北的迎春花开时,咱们几个文友相约去革命圣地旅行。从西安到延安,坐高铁很快就能到。想起当年送亲,我仍是坐着拖拉机,波动了三天三夜才到延安。现在,延安的大街整齐,高楼密密麻麻,已不复当年容貌。延河从拱桥下潺潺流过,那样舒缓,那么明澈。咱们去杨家岭观赏了巨人新居,听解说员讲胡宗南的兵怎么在延安的沟沟壑壑瞎散步,怎么钻进了赤军的口袋阵。之后,咱们还去了延安大学的文汇山,祭扫了作家路遥的墓。我想知道作家笔下的人物原型,是怎样从这片黄土地走出去的?承受了命运的玩弄,高加林回到故土后,过着怎样的日子?我一向懊悔,年少时打了响堂一棒子。吃了人家那么多的枣儿,下手却那么重。但是,为了侄女,其时我不得不听堂哥的话,不得不那样去做。
响堂传闻我来了延安,非得接我去家里坐坐。他早已在市区买了新房,本年还在老家的旧址上盖起三孔新窑。我有些不敢信任。等站到他家新窑洞前,远远望见浮屠,长远的回忆被唤醒,我这才信了。本来通过十多年的挖掘,响堂家老窑下的煤矿现已被掏空了,邻近村庄的石油也被抽净了。黑乎乎的煤运了出去,黑水一般的石油流了出去,黄土地瘦了,眼窝乃至陷落了下去。后来从头种上庄稼,土地才逐渐康复了元气。
几十年间,这块土地上产生过多少事?走出去多少个“高加林”?又回来了几个“加林哥”?如本年青的陕北女娃们不知道了。响堂大我几岁,到了这把年岁,人的乡愁愈浓。他在老家的旧址上盖起了三孔新窑洞,于门前栽了一棵小槐树。他儿子已长大成人,在延安做土特产网络电商,把陕北黄土地出产的糜子、小米、大枣、油桃等卖到了全国各地。但是这次不巧得很,我没有见着小伙子。吃过了侄女做的正宗陕北羊肉面,我放下碗筷,对响堂说:“惋惜了你家的老槐树,它终究有多少岁了?”响堂仍然说不出。
在曩昔,陕北人家的院门口大都有一棵槐树。终究是先有槐树后有窑洞,仍是先有窑洞后有槐树?陕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:“千年古槐问老窑。”但是,老窑多少岁了,又该问谁去?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群穿着朴素的人,他们从浮屠下走过,停了下来,在这里开天辟地。从此,一批批有识之士奔赴延安,集合在浮屠下,共襄盛举;一队队戴着八角帽的兵士,在延河滨练习,斗志昂扬;一代代建设者满怀抱负涌来,辛勤耕耘,开垦着这片黄土地……浮屠见过他们,延河水滋补过他们,一些人有很大的可能性还曾在响堂家的老槐树下歇过凉。但若问老槐树多少岁,要问他家的老窑;老窑多少岁了,得问问那远处的浮屠。